未来与光

掉落兔子洞。

【喻黄】太阳照常升起

·1970s  





黄少天没有想到敲门的会是喻文州,在这个连时钟都走得提心吊胆的午夜,淌着一身溪流似的雨水来到他跟前。灰罩衫里渗出来的酒精味化作饥肠辘辘的魔鬼,张牙舞爪钻进他屋里,将那白净空气肆无忌惮地吮吸。他的身体比冻住的大脑要灵敏,趁眼中水汽尚未凝结成雨,酸麻的手臂已经伸了出去。

“你……”

他紧紧抱着他,声音如风中芦苇颤颤巍巍。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积攒了许多话,而此时喉咙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,嗓子眼处的字都悬在一根线上,上边扯下边拉,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。线的下方牵着心脏,穿过血肉又疼又痒。

“你回来了。”

喻文州还是照片里的样子,眉眼温和,干干净净梳着中分,只不过额前头发遭了雨,正黏答答贴着皮肤滴水。黄少天拿了干毛巾替他擦拭,力道轻如羽毛擦过信纸,他担心一不留神就将这个人揉碎了,像过去那些伸伸胳膊就破碎的梦一样,连个影子都没留下。

喻文州靠在沙发上看他,黄少天知道他是喝醉了,这个人只有在喝醉的时候眼里才会碎着温柔灯光,倒映出一个思念之人的影。

幸好他醉了,黄少天松口气,眼下这屋子根本就没脸见人。

报纸佝着身子蜷缩在地,黑大字在争论是蘑菇炸坏了玉米,还是玉米引爆了蘑菇。受潮的餐桌生着脸盆大小的黑眼圈,玻璃底下压着过期的粮票、肉票、肥皂票,还有喻文州那半张起了毛边的黑白照。未收拾好的碗筷沾着辣椒油,三两根小菜泡在浑浊的汤水里,浮肿着身子断了气。狭窄的单人床就摆在靠东的角落,堆的都是些图纸,东面墙上有窗,狂风暴雨正在敲击玻璃。

瘦削如枯木的黄少天站在这屋里也与背景融为了一体,他不知道和煦微风般的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样的,也许是他下乡的时候,也许是拿书的手碰着了工厂零件的时候。

不管怎样,他不想喻文州知道。

他希望他在他心里永远都是那个和阳光一样灿烂的黄少天。

“楼里没有热水了,我给你擦擦身子。”黄少天洗了把毛巾,俯身去解喻文州罩衫上的扣子。他摸了摸对方湿漉漉的黑发,发觉它们还和从前一样浓密,如释负重地笑了。

喻文州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笑了,伸手捏捏他的脸,黄少天就顺势握住这只冰凉的手,捂在掌心轻轻摩挲。

“干你们这行回来的好几个都掉了头发,正中央秃一大块,别提有多难看。”

“不过你别担心,”他吻吻他的手背,“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。”

“文州啊,你不知道,这些年没了你,我都是要死要活。”

假的!假的!

黄少天心里一怔,回头发现玄关处笼子里的鹦鹉正在上下闹腾。

假的!假的!

声音就跟街上广播似的,拼死命往耳里钻,又趁人不留神钻进心脏绞着皮肉。他愣了愣,随即拾起一只拖鞋扔过去。

“隔壁老王家的傻鹦鹉,”他慌慌张张捧起喻文州的脸,“养了一年多还只会叫这两个字,你说它蠢不蠢!”

擦完身体不知怎的就滚上了床,潮湿的床角霉味与酒精味混杂,宛如魔鬼呼出来的鼻息。黄少天将带补丁的被子和皱巴巴的图纸踢下床去,整个人趴在喻文州身上咬他的嘴唇。久违的触感就跟时空被打穿了洞似的,异常真实,真实到眼眶都酸疼起来。两人不是第一次干这档子事,却与上一次差了十余年。

那时候还在念大学,黄少天清清楚楚记得,夏秋之交某个闷热夜晚,他跟喻文州蒙在宿舍被子里一上一下浑身淌汗,心惊胆颤下一秒舍友的呼噜声会不会停止。停了便是末日的来临,各方势力都要逼迫他们分离。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末日真的来了,教授送来的通知一声不吭就带走了喻文州,风风光光,还未等黄少天花个十来年填满心口上的洞,装着四只大轮子的车就轰轰轰载他到了农村,再后来他有幸死里逃生,喻文州却仍是杳无音信。

讲真他给他写过不少信,寄不出去就赌气烧掉,历经一番酥脆成了烟灰。

他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喻文州。

他知道他是英雄,他跟着队伍去了一个地方,叫Motherland。



 “你回来了。”

黄少天任喻文州压在他身上,双手环着对方脖子将这句话吐了一遍又一遍。脊背摩擦着吱嘎作响的床,仿佛要震撼整个天地。夜总是长的,在他眼里没有白昼似的黑夜,只有黑夜似的白昼。他希望能荒废整个黑夜同这个十多年没影子的人纠缠在一起,待太阳升起,在黏糊的汗水里一同睁开眼睛,这一幕他渴望了也想念了十来年。

喻文州开始吻他仰到发酸的脖颈,接着是锁骨、胸脯、肚脐、小腹……凡是他能想象到的地方喻文州都温温柔柔给亲了一遍,蒙着酒精味,宛如被一个轻柔的梦缠住身体。失而复得的喜悦令人无法动弹,黄少天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大学里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,成日不愁衣食,抱着书本去上课、在纸上胡乱书写远大志向、找个角落偷摸着谈谈恋爱……

 “喻文州,”他一口咬上对方的肩膀,“我他妈想死你了!”

假的!假的!

眼泪夺眶而出是在喻文州轻轻抚摸他下身的时候。对方像哄孩子一样将他抱在怀里,侧头亲吻嘴唇的同时下边的手指在缓缓挪动。

他抬头看喻文州的脸,蒙着一层水的模糊眼睛温柔得不像话,他简直快要溺死在里边了。黄少天的情绪一旦波动起来就容易胡思乱想,即使呻吟已脱离大脑皮层满天飞荡,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喻文州这十来年是不是也疯狂想念着自己,想没想起他们念大学那会儿谈恋爱的大好时光。

他不管那傻乎乎的鹦鹉如何胡说,这些年他对喻文州的想念压根没少过,反倒随着年岁的流逝越积越多。毋庸置疑,外力作用下的分别带来的痛苦前所未有。

那时候在农村,黄少天空闲下来就带着一群野孩子到处奔走,张口闭口都是喻文州。他告诉他们英雄都像喻文州一样穿蓝衫、抱书本、兜里揣着纸跟笔,他说喻文州曾经到过一个有滚烫沙丘、秃头骆驼和爆炸蘑菇的神奇地方。后来到了工厂,面对繁琐的零件和那冷着脸的机器,他脑袋里浮现出来的仍是喻文州,中午喝米汤时神秘兮兮掏出喻文州送他的《复活》,告诉那帮工友这是世界上最大的诅咒。

的确是个大诅咒,他翻书的时候觉得喻文州就坐在他跟前,合上书的时候恍然之间又相隔千里。他看到喻文州的时候心脏怦怦直跳,看不到的时候便停顿下来,血不再流。活一次,死一次,活一次,死一次,可谓反反复复死,反反复复活。

而黄少天此时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,他想听听喻文州的声音,可身上的人连一句话都不肯舍予,呼吸不易察觉,身体跟羽毛一样柔软,让黄少天觉得自己不是在享受人为的快乐,而是盖着一床昂贵天鹅绒被褥。

狂风暴雨还在敲击玻璃,而屋里已是汗流浃背,闷到灯泡都忽明忽暗,什么都看不清楚。黄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去推窗户,这才发觉飘进来雨滴变成了雪。

九月天滚烫的雪,染白了他们的头。



黄少天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站在大雪飘飞的车站广场,东边天空挂着一轮红日,四周一片茫白,不远处传来火车恸哭般的鸣笛声。喻文州裹着军绿色大衣站在他跟前,手里提着又鼓又厚的藏蓝色行囊。

不用想也知道他在为他送行。

“你这是……”黄少天指了指喻文州遮去半边脸的厚重围巾,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短袖海魂衫,再看看周遭行人,哪个不是单衣薄裤?后来他低头想了想,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。

喻文州要去的是北方。黄少天不知道北方有多冷,但他想那应当是冰封大地、漫雪纷飞,就像一座白色坟场。

“少天,这个你拿着。”喻文州放下行囊踩着积雪朝他走来,仿佛踏着大学校园林荫道上的银杏叶,要拉他的手去赶一场电影。只见喻文州弯眼笑了笑,摘下一只崭新的腕表交到他手心,顺势将他拥进怀中。大衣上沾着的雪触碰到裸露在外的皮肤,滚烫如烈火焚烧,一并感染了呼吸。

“你要去哪里?我给你写信要寄到哪里?”黄少天小心翼翼发问。

“从这里到北边,再到沙漠。”

“沙漠在西边?”

“嗯,西边。”

“西边的太阳也挺红的。”黄少天说,“它永远都是红的。”

“少天,你要跟我一起去吗?”

“不了不了,我每天都要忙死了。”

“那……保重。”

红日飘到西边的天空,他脚底下走过的路,积雪融化鲜花遍布。



黄少天再度睁开眼,又回到狭窄潮湿的单人床。昨夜窗户大敞,大雪落进来成了水,濡湿了被单。头里正埋着地雷呢,他伸着酸痛的胳膊往右摸了摸,摸到枕头底下藏着的《复活》,又摸到一只旧腕表,时间永远停止在两点零八分。挣扎着支起身子,乱糟糟的屋里看不见第二个人。

假的!假的!

他踉跄着步子去收拾餐桌下边东倒西歪的酒瓶,昨夜没忍住喝了不少,此时胃里生着又麻又酸的火。

假的!假的!

哦,他挠挠太阳穴,想起来昨夜滴酒未沾。他记不得这酒瓶是什么时候摆在这里的了,只知道胃如火烧的感觉时不时就会缠着自己不肯松口,他在农村待的那会儿见过黄鼠狼咬断母鸡的咽喉,也许也是这般痛感。他还记得昨夜参加单位聚餐,淋雨回来后整个人昏昏沉沉摸着床铺倒头就睡。后来隐隐听到敲门声,眼睛都没来得及睁……

假的!假的!

假的就假的呗,大不了是个梦,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。他冲了把冷水脸回来,瞥到玻璃底下压着的半张照片——喻文州穿着梦里那件灰罩衫,抱着课本很温和地在笑。他拿指头轻轻抚了抚,转了方向开始收拾沾油的碗筷。他早已经想不起由喻文州保管的那半张照片上自己是个什么表情,也许被风吹花了被沙刮糊了,笑容都成了哭脸。

他的心脏在很平静地跳动,就如窗外那轮圆日,缓缓挪动身子从地平线探出了头。他想起乡村天空上漂浮着的浅红色的云,还有悠悠穿过身体的山风。那山风曾吹走了他早已记不清白的理想,就如那一日忽如其来的通知单卷走了他喜欢的喻文州,只是后来它又不动声色吹走了他身上做工做出来的伤痕,吹没了他年轻时生出的白头发。

做梦的时候总是不清醒,黄少天猛灌了几杯凉水。他边穿厂服边盯着窗外那轮带着魔力的红日,在脑袋里飞快过了一遍今日的行程,上工厂、做工、吃午饭、做工、下班、吃晚饭……

好吧,单是想想就枯燥无比。他此刻还是有点想喻文州的,不如说他每分每秒都在想念他,关于喻文州的梦就是个催化剂,让这持续十来年的想念深之入骨,可他怎么样都不至于要死要活。

即使哭到喉咙成了沙漠,太阳也照常升起。

指不定哪天就从西边出来了。




 


Fin.

大家新年快乐。

再三犹豫还是决定先发这篇,我想致敬某位导演,可是我真的瞎编胡扯,内容与他的电影没有多大的关系,说到这里就真不好意思了。但还是向大家强烈安利电影《太阳照常升起》。

不太了解七十年代……只能想到这些零零碎碎的,还得多读书多看报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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